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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二月(還是三月?)的某個星期日我把眾神與野獸看完了,當時哭得像瘋了一樣,完全無法停止(也無法只是默默飲泣),我張大嘴巴一邊吸氣一邊哭,哭到我妹受不了問我:「到底點在哪裡?」我回答:「就……一個老人……」話都不算有說又開始哭,總之是個失控的星期日晚上(可能隔天要上班更加速了我的崩潰)。

 

不過,到底點在哪裡?我那個時候深深感受到的是詹姆斯惠爾(還有科學怪人)的寂寞,以及對於死去青春的眷戀與失落,本來想再看一次,寫點心得,但是直至今日沒有任何行動的跡象,所以就先把聞天祥的文章放上來,權充另一種「再看一次」。

 

眾神與野獸 詹姆斯惠爾與科學怪人     聞天祥


 有段時間,我非常著迷恐怖片,並且找了許多古典恐怖片來看,當時最令我驚豔的影片之一就是『科學怪人』(Frankenstein,1931),因為片中的科學怪人雖然長相恐怖,卻有一股令人同情的敏感氣質,是其他銀幕怪物身上所罕見的。不過當時我並未追根究底,直到最近看了『眾神與野獸』(Gods and Monsters)才恍然大悟,而且十分感動。

 

『眾神與野獸』可以算是一部半傳記片,雖然影片是根據小說改編,但所刻畫的重心卻真有其人,是好萊塢三0年代的知名導演詹姆斯惠爾(James Whale,1896-1957),電影把他晚年時期與一名年輕園丁之間的特殊情愫,拿來加以發揮闡釋,而道出一段不為人知的歷史與生動的情感。惠爾當年以『科學怪人』、『隱形人』(The Invisible Man,1933)及『科學怪人的新娘(The Bride of Frankenstein,1935)等片名重一時,關於他的資料,大都只說道:「詹姆斯惠爾出生在英國Dudley,曾經在報紙畫過漫畫,後來在戲劇界嶄露頭角,從演員、舞臺設計一路做到導演,並於1930年來到好萊塢,把他的舞台劇『旅程終點』(Journey's End,1930)搬上銀幕,之後以多部恐怖片奠定大導名聲,並成功地將『秀船』(Show Boat,1936)、『鐵面人』(The Man in the Iron Mask,1939)等戲劇、文學作品改編成電影,他在四0年代初放棄電影導演,轉為繪畫,1957年溺斃在自家的游泳池內。」前面這部份,眾所皆知,況且流傳下來的影片,自有公評;但後面這句「四0年代初放棄電影導演,轉為繪畫,1957年溺斃在自家游泳池」卻顯得含糊不清,而這正是『眾神與野獸』所著墨的時空與揭開的謎底。原來讓詹姆斯惠爾離開電影界的原因有二,一是對好萊塢片廠只希望他導賣錢的科幻恐怖片,卻置他嘔心瀝血的作品於死地感到不滿,因而不如歸去;另一個原因則是有關他同性戀傾向的蜚短流長,也讓他提早退休。『眾神與野獸』開場沒多久,有個年輕的電影系學生好不容易得到詹姆斯惠爾的首肯到他家作採訪,惠爾卻把學生帶到泳池旁,以「脫一件衣物換一個問題」的方式挑逗他,說明了惠爾一向對同志情慾的直言不諱,也暴露了他晚年對年輕肉體的迷戀,而這當中又包含了對青春殤逝的緬懷。結果這次挑逗沒成,卻害他輕微中風,而這個訪問只完成一半的學生,日後卻成了喬治庫克(George Cukor)助理的「助理」(這應該是個刻意而富對比性的安排,因為庫克本人是個「衣櫃」裡的同志,在劇情裡似乎還跟詹姆斯惠爾有過節,而引人遐思的是:究竟是在導演工作上有衝突,還是私人感情?抑或兩者皆有?)

 

 

 

然而本片最主要的還是藉由一名神貌迷人的年輕園丁走進惠爾的畫室與生命,讓惠爾在遲暮之年不禁憶起過往種種,而流暢地呈現出主人翁孤獨、邊緣卻高貴的生命樣貌,以及委婉動人的同(老)、異(少)性戀者的情誼交流。很難說惠爾對這個年輕力壯的園丁沒有慾望,否則也不用費盡心思請他來當模特兒,尤其惠爾明明早就失去作畫的能力。但除了肉體上的吸引力以外,園丁最重要的作用是不停喚回詹姆斯惠爾對於死在戰場上的初戀情人的印象,那種青春的感動,就好像片中也乍現過往昔流連於游泳池畔的美少男群像們。園丁的出現,讓他回憶,回憶中除了這些美麗的男孩與愛情外,剩下的盡是悲慘的童年、戰爭的殘酷、影城的爾虞我詐,相較之下,同性愛反而是美的。然而這些回憶不可抑扼的湧現,也帶出了詹姆斯惠爾對死亡的恐懼。殘忍的是最後當園丁幾乎對惠爾不設防,惠爾卻故意表現侵犯他的舉動,其目的竟然是想藉園丁憤怒時好殺死自己,他寧可痛苦的晚年死在這個年輕人的手裡,讓園丁忍不住哭了,也放大了惠爾的痛楚,以及對死亡從恐懼到渴望的態度轉變。所以溺斃是場預謀,這個死亡場景除了令人聯想到五0年『日落大道』(Sunset Blvd.,1950),也在本片中稱職地成為一個見證從年輕到衰老、繁華落盡的視覺象徵。

 

 

『眾神與野獸』很技巧地呈現同性戀 /老人(詹姆斯惠爾)對異性戀 /青年(園丁)的慾望之餘,又不排斥彼此在肉體接觸以外,另一種情誼的可能性。不亢不卑,卻情韻綿渺,各部門的高水準呈現,更讓影片質感均勻且飽滿。身兼編導的比爾康登(Bill Condon)不僅巧妙地結合詹姆斯惠爾的創作與人生,更解讀出「科學怪人」與詹姆斯惠爾之間的關連。我們一直習慣把原名「佛蘭肯斯坦」(Frankenstein)的故事和電影都譯為『科學怪人』,其實佛蘭肯斯坦不是科學怪人,而是創造科學怪人的醫生,他在一座廢塔裡搭建了實驗室,雇用一個駝子助手,在刑場墓地附近偷竊死屍以製造生命。在原著者瑪麗雪萊(Mary Shelley)的觀念裡,這個醫生創造生命的故事應該帶有教訓的意味,因為他的舉動不僅危害了所愛的人的生命,最後也死於自己創造的怪物之手,但電影的改編卻不是這麼一回事。詹姆斯惠爾執導的『科學怪人』電影,忤逆上帝的醫生最後雖然被科學怪人摔出磨坊,卻被風車擋住而大難不死,從此還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但如果你以為詹姆斯惠爾就這麼膚淺地說完一個故事,那又未免太小看了他。詹姆斯惠爾讓他的的科學怪人因為駝子助手聊草辦事,偷來的腦袋不正常,加上醫生逢補技術拙劣,生命現象又來自電擊,所以長得雙頰下陷、嘴唇歪曲、皮膚灰死、眉骨高聳、脖子靠鋼釘支撐、笨重的步伐有如水泥柱子。除了嚇人的長相非其所願,他其實沒多恐怖,殺死了虐待他的駝子,情有可原,之後,他逃出實驗室,在溪畔遇到一個小女孩,小女孩不像大人成見深重,兩人快樂地擲花入溪,而科學怪人無意間把女孩也當花扔進溪裡,是因為他那顆與眾不同的腦袋以及不懂生命的意義,所釀成的悲劇,而村民卻在真正的罪魁禍首佛蘭肯斯坦醫生的帶領下,火燒磨坊(因為科學怪人最怕火)。由此可見,詹姆斯惠爾所要傳達的是群眾對於異己向來不願去瞭解或接納,反而因無知和恐懼而改以打壓、排斥,另方面又對權威盲目崇拜的荒謬。

 

比爾康提在援用詹姆斯惠爾經典影片的片段時,非常用心,點題極妙。譬如他用了一段科學怪人聽到音樂不禁駐足,拉琴的是個瞎子,因為不見怪人的長相,自然也無所謂外觀的偏見,遂請怪人進他的屋裡聆聽、取暖,結果兩人反而能以朋友相稱。誰說怪物沒有感情?這個角色相較於狡詐的醫生、殘酷的駝子和盲從的民眾,擁有的是孤獨而高貴的靈魂,而如此設計這個角色,既包含了詹姆斯惠爾對情感的渴求,也表現了他對「少數」被「多數」排擠、歧視的不滿。而這些都一一地被『眾神與野獸』的導演比爾康登解讀出來。然而在引經據典上,『眾神與野獸』並未流於吊書袋,即使沒看過原版的『科學怪人』的觀眾,也能感受導演類比的用心與意義。加上對白編寫的出色,整部電影珠璣不斷,尤其從前半部幽默兼帶諷喻的筆觸,一路隨著兩名主角的認識,逐漸開展成跨越性向與年齡的生命體悟,而變得益發深沈動人,可謂揮灑自然,情感豐沛。 


尤其主演的英國老牌演員伊安麥克連(Ian McKellen),不僅在外型特徵上努力接近消瘦優雅的詹姆斯惠爾而令人咋舌,他所表現的豐富層次,不論是挑逗、狡猾、憤怒、悲傷以及對過去的不堪回首,從動作到眼神,精湛的程度,簡直令人肅然起敬。就連好萊塢偶像出身的布蘭登費雪(Brendan Fisher)都在他的激發下,表現出遠超乎以往的水準。而飾演並不認同同性戀,卻一心一意照顧男主人的女管家琳恩蕾格烈芙(Lynn Redgrave)戲份雖不多,卻也足以拍案叫絕。至於片名『眾神與野獸』的由來,係出自惠爾執導的『科學怪人』的一句對白。不過在本片也被多方引伸:詹姆斯惠爾是創造科學怪人這號怪物的神,但他自己的邊緣身份也被視為怪物;至於年輕的園丁,惠爾原想藉他的手、以神之名幫助自己了結此生,但他卻更樂於當惠爾的野獸!至於那些高高在上的好萊塢神祇們,也不過是一群怪獸。電影最後,詹姆斯惠爾以自殺的方式溺斃游泳池,但他的電影仍然「活」下去,多年後,園丁已結婚生子,仍然意猶未盡地帶兒子看惠爾的老電影,那個雨夜,倒完垃圾的園丁,在路燈下學起科學怪人的步伐﹍。導演此時刻意讓電影顯現黑白舊片的華采,既聯繫起詹姆斯惠爾與這部電影的關係,也聯繫起片中所詮釋的這段跨越年齡、性向的感情交流。這讓我聯想到之前也有一場精彩的夢境有類似韻味,那是園丁帶著惠爾走到『科學怪人』的場景中(著名的山坡與孤樹),接著鏡頭前景變成惠爾曾參與的一次大戰場景,屍堆中有他摯愛的初戀情人,園丁領他到情人的身旁躺下,惠爾露出了微笑,園丁則與他感性道別,暗喻了園丁對惠爾的意義以及惠爾最後無怨的死亡,也是一個把典故拿來加以重新創造,並且充滿情感的絕妙運用。以真實人物為題材的電影,能如此俐落地穿梭在主角的舊創作與新創作者的自主權之間,而且完全不讓角色的豐功偉業或評價爭議蓋過作品的表現性,實在很難得。作為一部兼容幽默與悲憫的傑作,『眾神與野獸』值得喝采,更令人難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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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aksoi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